除了黑白的作品,他也嘗試水墨設色,作品一樣精采。例如〈點滴自在〉這幅作品,無數的小石頭堆疊,部分畫面為黑暗遮蓋,但仍有一處開口,陽光灑落。暗喻他畫台灣,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幅畫作也有強烈的自我指涉,作品名稱暗喻作畫的過程:他在心經「觀自在菩薩」的梵唱聲中,一點一滴,持續作畫,持續修行。〈磊磊軒大地〉則以更大尺幅將千百顆石頭層層堆疊,顏色往上漸層漸淡,往下則見多層積累的厚重,退一步看則畫作脫離寫實的形體限制,只留下無數圓弧線條與色塊交錯,傳達了一種抽象的組構之美。〈台灣練習曲〉也傳達出類似的情感,只不過畫面轉為多彩的變奏,呈現飽滿的生命張力。〈薪火不息〉轉換再現的符號,從石頭到火焰,這個新的畫作,視覺效果強烈,觀者可以從閃動的火焰感受到光與熱。而〈祥雲獻瑞美麗島〉以祥雲建構台灣島,流暢的曲線,帶來生動活潑的效果,紫色的基調也傳達紫氣東來的瑞兆。(見圖30、31)
●圖30(左):2024年〈台灣變奏曲〉是林磐聳從歷年的「台灣家書」精選具有特色的明信片加以組合而成,整幅作品融合不同畫面元素交織匯流,如同音樂是由同一主題「台灣」而不斷地變奏演出,形成豐富多變的視覺效果
●圖31(右):2024年〈迎春:紅紅火火,點石成金〉是林磐聳歷年從世界各地撿拾流浪在外的台灣石頭「台灣觀自在」所獲得的靈感,將之轉化的〈時間與石間〉系列作品,他以數百上千顆小石頭展現出積少成多的力量
最後我們必須回頭來看看本次在中正紀念堂大型個展的主視覺〈就是愛,台灣〉構成的一幅六連屏大畫。林磐聳以〈大山無價〉的水墨台灣作為底圖,然後畫上烈火構成台灣圖像,象徵台灣旺盛生命力的火苗,生生不息。這張作品極具現代感,輕盈活潑的色調與黑灰色的背景互相映襯,象徵古典與現代的融合。畫面又極具東方情趣,主體顏色近似玉石,溫潤高雅。熊熊的火苗帶著皮影戲偶層次堆疊的質感。火本來就有熱情與愛之意,參觀這個展覽,觀眾一定可以感受到林磐聳「就是愛,台灣」的熱情。(見圖32、33)
●圖32~33:2025年「就是愛,台灣:林磐聳台灣意象展」主視覺是以「大山無價」的水墨系列作品〈沈默的山音:山光〉作為底圖,經由印刷網點效果處理之後再加上熊熊烈火構成的台灣圖像,象徵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並且將之延伸成六連屏的展場巨型海報
與你同行:故事尚未結束
除了動手繪製作品之外,林磐聳更勤於筆耕。他分別在《藝術家雜誌》連載「圖說台灣設計史」,在《設計印象雜誌》撰寫專欄「台灣設計故事」,企圖透過文字媒介來爬梳台灣設計的歷史脈絡,整理豐富的史料,投入最為設計人忽略的苦工,建立台灣設計的檔案文獻,留給後人一個繼續前進的紮實基礎。以他的身分成就,大可不必如此辛苦,但是強烈使命感,促使著他義無反顧地如此做。筆者問他,苦不苦?他回答說「樂在其中」,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與迫切性。歷史告訴我們,只有理解過去,才能指點未來。台灣沒有自己的設計歷史,就會失去方向感,當然就看不見未來。因此2023年他在創價美術館策畫「世紀的容顏:台灣百年美術設計發展暨文獻展」,首開台灣有史以來最具規模的台灣主體性設計展。
他在回顧自己的設計生涯時,想起1995年日本設計大師龜倉雄策對他的提點:「很好,但是不要太像日本!」這對他真是當頭棒喝。他省思從事設計創作,若果一味遵循西方或日本設計的標準與價值觀,恐將失去自身文化的特色與主體性。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2019年)有所謂「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的說法。他說,我們從前輩作家身上汲取靈感、技巧和主題,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創作,但同時我們又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夠獨樹一幟,超越前人,留下自己的印記。模仿是手段,超越是目的。同理,如何在設計中吸收各種養分壯大自己,並表現出屬於自己獨有的特色,才是重點。因此,他體悟除了向西方或日本設計學習外,也必須回到自己生長的土地、人民、文化裡,去尋找創意設計的靈感。他開始從中國傳統典籍和博物館裡面去尋找自己的文化根源,重新梳理傳統的文史脈絡與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向歷史借光,向前人學習,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創作出具有自己文化特色的作品來與歐美抗衡比美。這個體悟也讓他更堅定以台灣為主體的設計志業。(見圖34、35)
●圖34(左):林磐聳多年來勤於親手抄寫讀書卡,這是2021年疫情期間研讀三民書店出版的 《詩經讀本》所寫下《詩經》中有關設計研究方法的心得記錄,並且作為研究「設計」在古代具有「誘人、謀事、造物」不同意涵
●圖35(右):林磐聳希望藉由從傳統典籍裡重新梳理文史脈絡與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他向歷史借光、向前人學習,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創作出具有自己文化特色的作品;這是他在《詩經》中挖掘出西元前的設計師「公劉」的設計事蹟
面對當前全球化的洪流,台灣的設計更應該彰顯屬於自己文化特色的價值,以便在全球與在地的辯證關係裡,找到自己屹立不搖的利基。台灣作為地球村的一員,本有責任提供本土特色的作品,參與全球多元文化設計的大家庭,積極作出貢獻,並成為不可或缺的角色。經過多年的努力,林磐聳做到了,從自己的作品到參與國際重要設計團體,逐漸完成他「從台灣看世界,也讓世界看見台灣」的宏願。
評估一個人的成就,不看他個人的學識、地位或榮譽,但看他的社會影響力。林磐聳在大學服務,是設計教育的播種者,更影響著萬千學子。但他不是象牙塔裡的一朵花,他是社會裡的一盞明燈,他以自己的設計專業貢獻社會。他站在高處,梳理台灣設計歷史的縱深,也在國際舞台以設計專業為台灣發聲。林磐聳雖然成就非凡,但其為人一向謙沖,虛懷若谷。他長期秉持向人學習、向書學習、向物學習的精神而不自滿。
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年)有一著名的詩“The Road not Taken”: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這是一則人生選擇的譬喻。詩人在樹林中遇到岔路,一條繁花似錦,一條蔓草叢生,他選擇一條比較少人走的路,披荊斬棘,不怕困難,一路前行,才造就今日不同的自己。林磐聳在教育養成的階段,多數同學選擇純藝術的西畫或水墨,但他選冷門的設計專業。今日回顧,他謙虛地說:「正因為走這條路的人比較少,所以我才能幸運地受到矚目,得到許多人的信任,因而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他在年輕時選定自己的道路,然後秉持東港人的海洋性格,不畏風雨,勇往前行,一路走下去,但也虎虎生風,走出自己的一片天。但他知道「一個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遠」,他希望在追求理想的路上,和大家一起努力。法國著名存在主義作家卡繆(Albert Camus,1913~1960年)也說:「別走在我前面,我無意跟隨。別走在我後頭,我無意領導。與我同行,做我的朋友!」他願意呼朋引伴,和大家一起風雨同行。(見圖36)
林磐聳的故事尚未結束,他仍在寫自己的傳奇。
●圖36:2007年林磐聳受邀於台中中友百貨的誠品書店舉辦「我的台灣,看見心靈的故鄉」展覽,開啟他日後展開以台灣意象的藝術創作,展覽期間特別舉辦「我的朋友與我的台灣」座談會,說明他珍惜多年來與友同行的情誼